登徒子是什么意思啊(龙吟凤哕什么意思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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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一声梧叶一声秋,凤凰山上夜色昏昏,更深露重。

钱郁提着灯笼走在前头,抑着止不住的困意,悔不当初。

前些日子,寐喜想起来用来溯灵的信灵香用完了,若要再制,独缺一份芒草。这芒草平日里极少见到,唯有深山偶能采到一两株。见她愁眉苦脸的,钱郁便自告奋勇带她上山,哪知他这应承下来的,却是如此一桩苦差事。

钱郁不知想起了什么,敛了敛衣裳,四处张望着,不自觉凑近了几步,我可跟你说,这几年凤凰山上失踪了好些人,你可小心点,别是有什么妖怪作祟。万一被抓走了,我可救不了你。

寐喜见他那小心谨慎的样子,翻了个白眼,心里却是默默腹诽:小妖小怪什么的见着她该逃才是。正准备嗤笑他几句,忽然余光一瞟,发现不远处有青光闪动。

看那边!那边有芒草!

两人顺着青光一路追逐而去,到了背阴处一截断崖。

寐喜一回头的工夫,见钱郁正朝断崖走去,急忙伸手拽住了他,小心!

还来不及反应,随即一股无形的力拉扯而来,俩人直直坠了下去。

2

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,也不知过了多久,噗通一声,俩人落入水中。水中冰凉刺骨,哆嗦着爬上岸才发现到了一处奇异的世界。

依旧是山中景,陡然日色清明。不再是山中逼仄的景象,眼前豁然开朗。

他们似在一处谷底,绝壁陡立,奔腾的水飞流直下,落地成湖,蜿蜒成一潭碧水。近处有水,远处有山。

凤凰山上明明是一片秋色,可此间却是春色盎然。岩上娇黄半吐,草木葱茏,似有画师在斧削刀裁般的悬崖上描青抹绿,于山崖间嫩生生拱出了一片蓬勃春意。

我们……这是到了哪儿?钱郁眼里的惊艳一闪而过,很快就回过神来,开始琢磨自身处境。

寐喜摇了摇头,她也没有任何头绪。她明明是在凤凰山上采芒草,就记得在断崖上被一股力量拉扯着,直直落了下来。

她皱着眉正准备说:我们……随即被钱郁一手捂了嘴,噤了声。站在一丛荆棘后,顺着钱郁的视线望去,在潭边见着一副令人惊异的场景。

头戴花环的素衣女子执了根柳枝,赶着一群羊,正往潭边走去。走在前头的小白羊干干净净的,长着绒绒的毛,个个走得胜似闲庭信步。而随后紧跟着的一些毛色驳杂的羊,个个萎靡不振,不情不愿的样子,两腿颤颤,立在水边不肯动。

女子横眉竖眼,一言不发,柳条挥了上去。不多时,羊群中一片鬼哭狼嚎,血肉横飞。

都给我小声点儿,要是让继楼哥哥听到了,又要说我了!女子往后看了几眼,自言自语道,不知想到了什么,神色转瞬间开始雀跃起来。

一只只小白羊被驱赶着步入水中,随即便化作游鱼,四散开来。不多时,白色的游鱼争相化作一条条游龙,径直浮上水面,肆意舒展身躯。

而剩下的羊,入水则化作一个个男子,个个哆嗦着浸泡在水中,嘴里呜呜咽咽的,也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
女子抬头望了望天,今日天雷还没来,你们小心点儿,好好在这水里给我待着,早日洗清你们的罪孽,好重新归位。至于你们,哼哼,好好给我泡着!

说完后,她似舒了一口气,将柳枝往身后一抛,盘腿坐在地上,开始闭目休憩起来。

见着这一幕,寐喜总觉着脑海里有什么要呼之欲出,可一时又想不起来。还没等她走近细看,就被钱郁一把把眼睛给捂住了,拉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不该你看,别看!你不要命了吗,敢惹这个玉面罗刹?快走快走,我可不想被抓到那河里去蹲着。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跟那群人挤在水里,被一群龙肆意玩弄着,钱郁不禁打了个寒颤,回头就看到寐喜一脸惊异的表情看着他,恶狠狠地瞪了回去。

寐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收了一记眼风后,连忙捂住嘴,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往另一侧走去。

参差的巨石背后是一片竹林,掩映在山涧中,不远处的山头有袅袅炊烟升起,隐约见着茅屋一角。

山脚下有齐整的石阶,修得宽阔整齐,俩人顺着石阶拾级而上,走至半山腰就听得脚步声传来,是姚姬回来了吗?

男子一袭白绸春衫如雪色,背了个背篓立在石阶上头,扶着一旁的苍松,眉眼间满是欣喜,不是刚出门嘛,今儿怎么回来得那么早?正好,今日风大,我来给你送件衣裳。

钱郁一时摸不透男子的来路,掂量了几下后,清了清嗓子道:抱歉,我们是误入此处的旅人。本来是到山上采药的,不慎从断崖上跌落下来,不知先生是否知道出山的路,还请先生指点迷津。

谁知那男子惊喜异常,紧走了几步,呀,我在这山里很久没有遇到其他人了,你们……你们从哪儿来的?

凤凰山。

呀,你们可是从临安城里过来的?男子急切道。

钱郁点了点头,半晌发现男子没有说话。仔细望去,才发现男子虽然是对着他们说话,可一双眼睛却是空洞地落在一处,没有聚焦点。

先生,您的眼睛……钱郁试探性地挥了挥手。

无碍,早先跌落山崖伤到了。我家也在临安城,有客远来,该好生招待的,请随我来。男子以竹竿为杖,拒绝了钱郁扶他的好意,独自摸索着踉踉跄跄往上走。

许是山中孤寂,久不见外人,男子一路走着,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。

3

男子唤作程继楼,原本是临安城里的画师,在融和坊一家书画铺子里谋生,平日里依主人家要求绘绘扇面,画画人物小像。

这一日,主人家接了单生意,说是要绘制一幅鸳鸯相对浴红衣的扇面。他伏案数日,丢弃了无数废稿,画出来的扇面总是不满意。

他听闻凤凰山有一脉奇岭,春来山溪化冻,溪水流至半山腰聚成一汪平湖,湖边凛了一冬的红梅灼灼而开,时有鸳鸯成双成对出现。一时兴起,便携了纸笔上山。哪知画得入迷,误了下山时辰。夜色昏暗中,不慎踩着滚动的石子,跌落山崖。

醒来后才发现被一名唤作姚姬的女子救了,而他滚落时,不慎伤了眼,双眼皆盲,不见光亮。山间路途崎岖,他便暂时留在山中,在姚姬的照料下,于山间养伤。

方才你们说是临安城来的,可否带我一同出去?想来离家许久,家中父母该担心了。这里是薄山,姚姬说两处隔着一处断崖,需要翻山越岭。我原以路途不便,一直没有走,这下好了,我能跟你们一起回去了!程继楼摸索着端了两碗清茶上来,极为欢喜。

钱郁见寐喜自从离开潭边后,就陷入了沉思,想着此刻也指望不了她,只得开口试探道:先生可知道这姚姬是何许人也?

程继楼叹了口气,姚姬也是个可怜人,生在富贵家,本该在闺阁中养尊处优的。奈何家中庶母当家,眼里容不得她,便派人将她送到这荒郊野岭由一猎户收养。

早些年猎户去世了,她便一个人在这山间生活,平日里靠打猎为生。那日也亏得她从山间路过,将我救了回来,日日采了草药为我医治,不然我怕是性命难保。这会儿,她怕是已经去潭边牧羊去了,不知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?

程继楼言辞间爽朗大方,丝毫没有作伪的迹象,话语中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熟稔与亲昵。

钱郁默默倒吸了一口气,这果真是个被骗得团团转的傻子。不过也是奇怪,为何那些男子都沦落成奴隶被姚姬鞭打,而程继楼却若无其事地安好自在?况且他在这临安城待了好些年,从未听过有什么薄山。

他正纠结着要不要将方才所见告知他,就听得一直在苦苦思索的寐喜忽然如梦初醒般,惊呼一声:姚姬,薄山牧羊,羊龙潭……我知道了,我想起来她是谁了!

方才所见与脑海里隐约的回忆一一对应了起来,寐喜轻舒了口气,有些语无伦次。

她记得,自己还在年幼时,被长老们抓着看过不少关于三界众生的典籍,其中关于神族记载中,就有这么一条:高唐帝有女唤作姚姬,因是高唐帝最受宠的妃子所生,自小受尽万般宠爱。

千年前,高唐帝的二女儿朝筠因与楚王相恋,私奔未遂,被高唐帝囚禁于云梦台。相传姚姬与朝筠素来交好,便私自做主,偷了高唐帝的玉牒将朝筠从云梦台放走。

可是后来不知怎的,朝筠早逝,悄无声息地湮灭于楚王后宫。姚姬大怒,闯入楚王宫大闹了一番,施法令楚地大旱三年。因着她横生枝节,乱了楚国国运,本该是国祚绵延的楚国纷争四起,很快就在战乱中迅速灭亡。

高唐帝大怒,虽欲狠心惩罚她,可终究割舍不下父女之情。恰逢龙族水君有事求上门来,希望高唐帝能庇佑族中一群因醉酒误了布雨的龙子龙孙。一番思量后,高唐帝决定将她流放到这东海边上,将功赎罪。

薄山,本是西北大荒一座荒山,终年冰雪覆盖,寸草不生。高唐帝将薄山从西北搬到东海边上,引了天池水为羊龙潭,以姚姬自身灵力作为山骨,塑造了这一处小千世界。命她在此处看管犯了过错的孽龙。

每日清晨,她需要将一群孽龙赶入羊龙潭,在水中洗清自己的罪孽,同时还得寸步不离,以防他们被追踪而至的天雷劈死。

每一条孽龙需顺利度过九九八十一道雷劫之后,方能重新归位,而姚姬的灵力也能回归。

孽龙洗清罪孽之时,即是姚姬归位之时。

4

所以,姚姬不是什么孤女,是高唐帝姬,是神女?程继楼连连倒退,睁着一双空洞的眼,有些不敢置信。

而寐喜仍在激动着,一双桃花眼愈发闪着光,望着虚空,嘴里碎碎念着:天啊,我居然真的见到了活的神女……

夹在俩人中间,一边是无尽的悲伤,一边是莫名的兴奋,钱郁觉着有些荒唐。着实是身旁这俩人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,差点让他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。

他从未见过寐喜这般情态,望着她满脸的兴奋,沉默片刻之后,还是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,戳了戳她脸上的小梨涡,寐喜,你醒醒,现在不应该先想想怎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吗?

寐喜仍陷在自己的喜悦中,乐呵呵地回过头来,啊,你说什么?

我说,我们该想想在那个疯女人回来之前赶紧逃走!他加大了声量,凑近她的耳朵喊道。

你说谁是疯女人?

话音刚落,就见着刚才水边所见到的女子,也就是姚姬似笑非笑地扬着柳枝,俏生生地立在门口,冲他们一挑眉。

钱郁顿时觉着小心肝一凉,默默往寐喜身后退了几步,眼观鼻鼻观心,专心致志盯着地上一只蚂蚁看得起劲。

姚姬绕着他们走了一圈,山中有客登门,我竟然没有发现。半晌后,目光却落在寐喜身上,凑近耸了耸鼻子,你是什么人,为何会隐匿身上的气息?怪不得我没有发现你们的闯入。

顶着她的灼灼目光,寐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石头般黑漆漆的东西。她昨夜上凤凰山时,生怕惊动山上的小妖小怪,早早就随身携带了用以隐匿气息的石叶香。

她眼底带了几分恭敬,忽地单膝跪地,以手抚胸,低头颔首,廉川寐喜拜见神女殿下!

这话一出,钱郁愣住了。

姚姬一怔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随即脸上的怒容散了几分,冷笑道:原来是廉川的人。怎么,廉川那些长老们都要死了吗?不好好守在三界边界,让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出来做什么?

长老们一切安好。

姚姬微微抬了抬头,周遭瞬间气势大变,隔着清晨氤氲的水汽,倒真的有了几分缥缈出尘的神女模样。

好好的廉川后人,怎么身上半点灵力也无?也难怪我没有看出来。

寐喜苦笑,说来话长。

我想起来了,你是郦雍从凡间带回去的那个孩子?我已经被关在这里好些年了,早就不知道这世间发生了些什么。只记得廉川前些年一直不太平,怎么,郦雍还好吗?她眼里露了几分怅惘,忽而皱着眉问道。

寐喜有些恍惚,还是决定隐瞒一些事情,圣女失踪多年,不知去向。

话音刚落,就见姚姬脸上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。也难怪她如此这般神态,着实是廉川圣女失踪,放在三界都算一件大事。

廉川一族地处三界交界,世代供奉着神庙,领神旨,镇妖魔。

当年廉川圣女郦雍从凡间将她给带了回去,此后不知所踪,连带着族中圣物也一同丢失,廉川着实动荡了许多年。她与连稹相携逃出来,一路寻着踪迹到了这临安城,为的就是寻回郦雍和圣物。

寐喜拣了几样重要的事说了之后,转身看到钱郁早已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,静静地站在一旁,面色淡淡。

寐喜苦笑,只觉着心中微微一疼,却又无从解释。

5

几人相对无言,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程继楼忽而张口道:姚姬,你……你一直在骗我是吗?

顿了顿,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,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,一字一句道:你不是孤女,没有被人抛弃,也并不是孤苦无依,是我自作多情了,一直想留在山中照顾你……

姚姬一双美目落在他身上,随即将他伸过来的手拂了开去,微微侧了侧脸,我可没有强留你下来,是你自己不愿意走的。

是我错了,我原本想着……程继楼一脸苦相,摇了摇头,忽而踉跄着又往前走了几步,充满希冀,我只问你,平日里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吗?你说你从来不知道情爱的滋味,你说你喜欢我,你想试试寻常人的……

话没说完,就被姚姬截了过去,声音也愈加高亢起来,甚至有些凄厉,哈哈,笑话,这样的话我又岂止对你一个人说过?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!当年姐姐死在楚王宫之后,我就知道了,这世间男人都是负心汉,薄情郎!

她忽地一挥袖,几人瞬间从山间到了潭水边上。只见她挥手一道青光闪过,空旷的山谷中哀嚎声不绝于耳。

救命啊!

爹,娘,我想回去……

姑娘,我们知错了,再也不敢了……

……

如此这般,各种讨饶的声音层出不穷。身边围绕着肆意嬉戏的游龙,底下是冰凉刺骨的湖水,一群赤着身子的男子又惊又吓,心神俱裂。

寐喜看了一眼便将脸别了开去,见钱郁站在一旁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,想起他刚才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眼,心里一空。

看到没有,这些男人都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入了这薄山,一个个都说爱我,都说要与我白头偕老。可一听说我是无依无靠的山中孤女,便都起了歹意。既然如此,那就该让他们也和那群孽龙一般,化作羊,日日跪倒在地,入这天池水中好好洗刷自己的罪孽。

姚姬……

你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吗?哼,笑话,我堂堂高唐神女虽是被流放于这薄山之中,好歹也是高高在上的神,又岂会对你这等凡人动心!

这话一出,程继楼瞬间面如银纸,一片惨白,嗫嚅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姚姬眼波流转间,咬了咬唇,似是不经意问道:你们方才说的话,我都听见了,我只问你,你可是要真的离去?

求姑娘放我一条生路。程继楼垂着眼,面上一片死寂。

好!好!好!既然如此,我成全你,我成全你!反正这郎情妾意的游戏我也玩腻了,该换人了,姑且放你离去好了。

那,他们……程继楼听着耳边那凄惨的求救声,有些不忍心,开口问道。

你还要救他们是吗?纵然他们之前欺凌过我?折辱过我?姚姬一双美目冷冷盯着他,里头一簇簇火焰闪动。

我只是不想你再造杀孽,毕竟,他们也是别人的丈夫、父亲,有双亲需要奉养……

好!好!好!姚姬连说了三个好字,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,顾盼回首间,她笑得千娇百媚。

说完不待旁人反应,她伸手撤了潭水中的结界,高喊了一声:出来吧!

白龙像是感受到了什么,依旧浮在水中不敢出来,那群赤身裸体的男子争相往岸上爬来,背着身子躲在程继楼背后瑟瑟发抖。

姚姬手起结印,飘在半空中,长发四散开来,面容肃穆,周遭发出一圈淡淡的青色光晕。忽然,嶙峋的崖壁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,隐约能见着那头有亮光。

姚姬从空中落了下来,看着程继楼,你走吧,看在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的份儿上,我送你出去。说完率先迈腿进了那虚空的漩涡中。紧接着,程继楼一言不发跟了上去,赤身裸体的男子们紧紧跟在后头,最后是钱郁。

寐喜站在水边没有动,就这样静静地看着。

钱郁回头看了她一眼,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,终究是垂下眸子,你保重……

寐喜心中一恸,她心里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,可她不敢张嘴。俩人之间分明只隔着一尺的距离,却像隔着天堑。

她不喜欢这种感觉,仿佛近日来两人同甘共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,从未发生过。她安慰自己,朋友总是有悲欢离合的,可很快心中被一团乱麻塞满了。

6

寐喜抱着肩坐在水边,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,一阵地动山摇。

随即天地失色,雷声连环而作,高耸入云的山崖山石滚落,跌入水中,水面很快涌起一阵咕噜噜的水泡。水里的小白龙一个个睚眦欲裂,四处张望着,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人,只能急急往外冲。可冲到水边,却像被什么困住了,撞在了无形的壁垒中。

雷一道道劈了过来,白龙硕大的身子被拘在狭小的空间中,争相乱窜却躲闪不得,身上被劈得血肉横飞,很快就无力落了下去。哀嚎的龙吟声不绝于耳,不多时水面便一片血红。

姚姬从烟尘中踉跄着走了出来,听到惨叫声,急急施法结印,突然双目圆睁,口吐鲜血。

她忽而又惨淡一笑,跌倒在地,来不及了……

什么来不及了?

你……你为什么不走?

寐喜上前将她扶了起来,却对上了一双呆滞如死鱼的眼。早先一双流光溢彩、光华涌动的眼,此刻黯淡失色。

你……你将你的眼睛换给他了?寐喜望着她此刻空洞洞的眼,很快就反应过来了。

他跌落山崖时,眼睛被山石所伤,早已看不见了。唯有换一双眼,他才能看得见。他是个画师,该用他的眼去好好描绘这个世界。姚姬褪去了趾高气扬的姿态,眉眼间满是倦意,看着令人心疼。

风起云涌,雷声阵阵,湖水不断翻滚着,哀嚎声不绝于耳。

突然一阵凉意袭来,温暖如春的山谷中温度骤降,潭水开始结冰,往外寸寸染上严霜。不多时,整座山悉数化作白茫茫一片。

神女……你……你的头发……寐喜忽然捂住了嘴,指着她的长发惊讶道。

姚姬俏生生立在湖边,睁着一双茫然的眼,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四散开来,柳黄春衫上头乌发三千,眨眼间尽成白发。

她把双眼换给负心的心上人,满头青丝变白,情之一字最伤人。

薄山骨已断,你也出不去了,索性陪着我在这儿一块沉沦吧……

说完她挣脱开寐喜,赤足一步步踏向石阶,眼里无悲无喜。

他已经陪了我那么久,我该知足了……

此刻她浑身狼狈,与刚才骄傲放纵的模样,判若两人。

7

偌大的山谷只剩了她们两人,因着寐喜的身份,姚姬不免多了几分亲近感。

借了姚姬一滴血,寐喜燃起香炉,回到了千年之前的云梦泽。

那时的姚姬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高唐神女,帝之娇娥。众多性子各异的兄弟姐妹中,姚姬最喜欢的,是二姐朝筠。

原因无他,在高唐帝众多子女中,唯有朝筠不争不抢,性子恬静,且是一心一意待姚姬好的。

朝筠生母不受宠,待朝筠成人没多久后便过世了。此后朝筠更是日日寡欢,躲在高台楼阁里没有笑颜。

姚姬见她终日愁眉不展,便求了高唐帝,遣了她去巫山行雨。希望巫山鲜活的烟火气,能让她这心思沉稳的二姐有所慰藉。

而此后的数千年,姚姬都在后悔那一刻做的决定。

因为她的二姐,作为巫山神女,却爱上了一个凡人。那凡人不是别人,偏生是楚国的王。一个是帝之神女,一个是人间尊贵的王,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

两人的相爱触犯了神人二界的禁忌,朝筠很快就被高唐帝抓了回去,被关在层层侍卫把守的云梦台,日日以泪洗面。

姚姬素来喜欢这位不争世事的姐姐,见她忧心,也跟着一起难过。最后终是在她的苦苦哀求下,答应帮助她逃跑。

她仗着受宠,偷偷潜进高唐帝的寝殿里偷了他的玉牒,闯进云梦台救出了朝筠。随后来不及阻止,便眼睁睁见着她毅然决然剔除了一身神力,脱胎为凡骨,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扑进那个男子怀中。

她虽然有些不舍,也有些不懂,可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她看到的是朝筠脸上从未有过的光芒。她挽了平常妇人的发髻,眉眼带笑望着她,姚姬,以后你就懂了,‘情’之一字,最为刻骨……

她那时尚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她满心以为她是救了她。却万万没有想到,这是她见到朝筠的最后一面。

没过多久,楚地巫族前来送信,说二姐死了,死于楚宫女人的纷争。我发了疯一般,提着把剑冲进了楚王的后宫,将那个男人从榻上拖了下来,我问他,我的姐姐呢?

你知道那个男人说什么吗?他说他不知道,他喝得醉醺醺的,衣衫不整,怀里还搂着两个美人。这就是姐姐为之放弃一切的男人,是口口声声说要带给她幸福的男人。我最终还是没有杀他,而是将那几个女人都杀了,放了一把火。

我守在楚地三年,楚地旱了三年。我眼睁睁看它纷争四起,眼见他国破家亡,我要让他后悔,让他成为楚地永远的罪人,遭尽后世子孙谩骂!

所以,父皇将我流放至此,我是心甘情愿的。我恨我自己,当初为何没有阻挡住二姐,为何要让她飞蛾扑火般舍弃一切扑向那个男人?

我是在赎罪。因为我知道,纵然再关个几千年,姐姐也不会回来了。

8

寐喜心中一片酸楚,那位画师,我看,你是喜欢他的……

你既然知道我是谁,那定当知道我一个人在这薄山中待了多久。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,无数清夜里对影成双人的辗转,你是不会懂的。姚姬靠在门前,抚着怀里一幅画像痴痴说道。

画上柳枝绵软,细沙白暖,梅花点点落在湖中,漫天飞舞,红尾鸳鸯双双成眠。

而她的身后,竹林已经枯死,严霜覆盖的竹枝上挂着无数幅画,每一幅画都是一个世界。是程继楼眼中的世界,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大千世界。

她自被流放至薄山以来,就一直抑着那颗跳动的心,守在这潭水旁边,望着星辰东升西落,沉浸在无尽悔恨与忏悔中。日子一长,也觉着清冷难捱。

偶有误入薄山的旅人,她起初也是惊喜的,因为毕竟山中岁月漫漫,一个人的世界满是孤寂。可她渐渐发现,无论是怎样的男子,知道她是孤身一人后,都开始变得面目可憎。久而久之,她也就死了心,她想起了姐姐的飞蛾扑火,想起了那个负心人。她也更加坚定了一个道理,世间男子都是薄情郎。

而遇见程继楼,是她命里的劫。

程继楼本是跌落山崖,许是不慎从两山缝隙中跌落进来。初见到他时,姚姬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感觉,只以为他会同往日里碰到的那些登徒子一般,要不了多久就会露出真面貌。

她随意编造了一个凄苦的身世,等着他入瓮。哪知程继楼却当了真,谦谦君子,恭谨受礼,平日里对她也是多加礼让,多加照顾,从不敢越雷池半步。

她仿佛真的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山中孤女,有这样一个少年郎敞开了胸怀接纳了她,甘霖雨露浸润了她干涸已久的心。

她终于懂了当年朝筠为何会不顾一切想要与楚王长相厮守。这情爱的滋味,一旦尝过之后,深入骨髓,再难割舍。

我原以为世间男子都是薄情郎,情爱无非就是一场你欺我瞒的博弈。可他说,他喜欢我,他要回去禀告父母,要娶我。我退缩了,告诉他路途遥远,回不去临安。我怕会像姐姐一样,最终发现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。我只能自欺欺人地骗着自己,就在这薄山就好,他是喜欢我的,这是我的世界,我随时可以抽身离开。

寐喜想起当日她的决绝,不禁心生怜悯。高高在上的神女又如何,在情爱面前,依旧卑微得不堪一击。

那你之前从未想过,若是有一天他知道真相之后,会选择离开你?

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,我以薄山为牢,已经困了他太久了。其实你们那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,我堂堂高唐神女,怎能沦落到被一个凡人抛弃?他要走就走吧,但也轮不到他做决定!姚姬说完后,抱着那幅画踉跄着回了房。

寐喜望着她萧索的背影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
她明白,姚姬分明是动了心的,可千年前朝筠的那桩情事,早在她心间刻下了一个揩拭不去的烙印。她深怕被辜负,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不敢出去。

可她终究是口是心非的,终究是不舍得他,送了他一程,赠了他一双眼睛。

她这一双眼给了程继楼,因着错过了时辰,孽龙困在羊龙潭中逃脱不得,被天雷劈得伤的伤,残的残,奄奄一息。

她自身遭了反噬,灵力全无,薄山骨已断,薄山也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,只能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悉数付诸东流,回归千年幽禁。

代价之大,程继楼怕是什么也不知晓。

寐喜叹了一口气,看了看天边月,月圆夜快到了。

9

这日,寐喜正百无聊赖地在湖边丢着柳枝,严霜覆着的地下湖水悄悄涌动着。

只听得一声巨响,面前巍峨高耸的山崖忽地塌了。面前烟尘一片,羊龙潭直接被填平了。

只见面前一面色清冷的锦袍男子用白色的帕子掩住口鼻,有些厌恶地挥了挥手,一脸嫌弃道:没死就好。

寐喜一把拖住他长长的袖子,笑嘻嘻地凑近了他小声说道:连稹大人,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。我若是死了,十五夜里,你去喝谁的血?

连稹半晌无语,一把甩开她后,蹙着眉头走到一旁去了,眼不见为净。

而连稹的身后,灰头土脸晃出来一个浑身金灿灿的小童子,俨然是当日不告而别的黄金蛇。他发髻歪歪扭扭的,在一旁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:真是蠢女人,哼哼,多亏了我,才能将这山撞开的!

寐喜顾不得搭理他,而是指着身旁一人结结巴巴道:程继楼,你……你怎么又回来了……

程继楼舒展了长眉,温声道:我是来找姚姬的,我想问她一句话。

他的身后,姚姬倚在石阶上,淡抹胭脂眉不扫,冷着面道:你什么也不用问,我不想见你。

我若是说,楚王并没有辜负你的姐姐呢?钱郁迤迤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束着的绢帛,我回去之后,闲着没事往澹台那儿去了一趟,问他借了样东西,说是楚王后人留下的笔记,你看看就知道了。

姚姬颤抖着双手去接那绢帛,却被程继楼拦了下来,我来吧。他轻轻展开那绢帛,缓缓念道,高唐之观,其上独有云气……

隔着亘古长河,窥见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。

那是个雨天,清晨薄雾升起,整个云梦泽雾气蒸腾,渺渺若仙境。许是巫山神女心善,生怕夜航的旅人被雾遮了寻不到方向,待天黑了便拨开云雾落上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
烟雨茫茫的巫山上,楚王头戴高冠,轻裘缓带,静静地立在神女庙前。年轻的楚王登基没多久,国中朝事不稳,诸多繁杂,一时心烦意乱便独自出行。登巫山,观沧海,因着一场雨,躲到这神女庙。

庙是神女庙,唤作朝云。楚人受了巫师的指点,为高唐帝的女儿特地建了这座庙。他们不知神女名讳,便依着那旦为行云,暮为行雨的迹象取了朝云为名。

他不知在那庙前站了多久,负手就这样静静站着,虽是稚嫩的脸,眼里却是无尽沧桑。他总觉着他看到了一个舒衣广袖的少女从山林间翩翩然掠过,可再仔细看时,便觉着自己是花了眼。

夜雨寒风,他忽地脱了身上的锦袍,披到了案台上的神女像身上。见细雨料峭吹了进来,他敛了衣袖,轻轻擦拭着落到神女像上的水珠。动作细致,无比温柔。

再回首时,却见到一女子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哀愁,从丘阜溪壑间走了出来。只那一眼,他从她眼里看到了满天星辰。

楚王与那女子一见倾心,可惜这桩隐秘的爱恋并没有维持多久,很快他就知道了,他爱上的不是别人,而是高唐帝的二女儿——朝筠。

10

俩人历经波折,朝筠自剔神骨,终是摆脱一切枷锁奔向了他。

她夜夜憩在他的寝殿,与他一道品茶论诗,一起踏马郊游,一道接受子民的叩拜。

他们一同畅想未来,商量好了要生一堆儿女。儿子长得像他,英武健壮,女儿要像她,恬静贞娴。

他觉着此生余愿已了,守着朝筠安然度过就好。

怎奈他万万没有想到,因着他的独宠,朝筠早已变成后宫所有女人的眼中钉。他沉浸在欢乐中,忘了那深宫内夜夜空闺的众多女眷的嫉妒心,正如毒蛇的汁液一般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前朝风声四起,不断有大臣上书,说朝筠是妖女,蛊惑圣心,为灭楚国而来。后宫王后领着一群女眷日日垂泪,前朝肱股之臣不分昼夜死谏请命。民间也开始谣言四起,纷纷请求楚王处死妖女。

他与所有人争论着,想尽了一切办法来保护朝筠。他一直坚信,他心爱的女人,他能保护得了。可他从未想过,他的爱,有朝一日会成为架在朝筠颈上的一把刀。

终于在一次出巡回来后,朝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里。

所有人都讳莫如深。他们都惊讶地问他,朝筠是谁?一张嘴,千张嘴,都在说着同一句话。她是不存在的,她只是他的一个梦。

他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,都寻不到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,一切如春梦了无痕。就在他深深怀疑自己时,朝筠的妹妹来了,她没有杀他,却也让他如梦初醒——朝筠是真的存在的,只是已经死去了。

他想陪她去死,却又不甘心。此后他一改往日的励精图治,终日酗酒,纵情于声色犬马,宠信昏庸奸佞。

既然死不了,那就一同滑落罪恶的深渊好了。伤害了朝筠的人,他一个也不会放过,他会带着他们同赴地狱。

史书有载,楚王之后,国破四乱,很快就彻底湮灭于历史的烟云中。

11

他做到了,他真的做到了……姐姐没有看错人,他没有辜负姐姐。姚姬捧着绢帛哭得不能自已。

压在心头数千年的重担她终于可以卸下来了,姐姐是对的,她追随自己的心意,找到了真心相待的人。

她忍受这薄山数千年的孤寂凄清,日日忏悔,对世间男子日日憎恨着,想爱又不敢爱。到了今日,心间许久的桎梏终是打开了。

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朝筠时,她挽了平常妇人的发髻,眉眼带笑望着她,姚姬,以后你就懂了,‘情’之一字,最为刻骨……

情之一字,最为刻骨,赴汤蹈火,在所不惜。

程继楼扶着她的肩,将一枚相思豆递到了她的手里,轻轻握住,包在掌心。

我曾说过,禀告双亲后,自会前来向你提亲。我今天是来兑现诺言的,请问神女殿下,你准备好了吗?

姚姬愣了一下,捂着嘴泪如雨下,随即重重地点头,一下,两下。

寐喜与钱郁并肩站在一旁,感慨万千。

陪你进趟山,差点把命给丢了,你说,你要如何补偿我。钱郁眨了眨眼,冲寐喜抛了个媚眼。狭长的凤眸中微微透着慵懒,依旧是一脸的赖皮。

寐喜忽地心中怦怦直跳,她定是累花了眼,不然,怎地会觉着钱郁长得有些好看呢?(原标题:《半栈香之薄山骨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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